于浩的家在这个宅子中最阴暗的角落。
我站在门口就能清晰的感受到从中传来的阵阵阴冷。
下午的太阳可谓灼热，但是我从这里感受到的却只有湿凉。
我感觉到自己微微皱了下眉毛，然后手轻轻的扣在门上。
“请问于浩小朋友在吗？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我的声音隐藏着一丝颤抖。
在人生荒芜的沙漠走了太久，我终于能见到我的同类了。
那是兴奋的颤抖。
眼前的门吱呀呀的开了一个小缝儿，从缝隙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请问是于浩小朋友吗？我是警察局的大哥哥，我来看看情况。”
“警察大哥哥……”
那孩子的声音也在颤抖，但我肯定不是因为兴奋。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警服，然后把门全部拉开。
感觉到事情有一丝奇怪，但我还是走进了屋子。
屋子中四处散落着喝完的啤酒和白酒瓶子，就算其中的内容物已经进了某人的肚子，但瓶中残余的几滴还是蒸发出来让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酒气。
屋子只有一间，这在城市中的平房中见怪不怪。
就算外面装修的再光鲜亮丽，但许多残留下来的问题还是让人们对这里敬而远之，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恶劣的生活条件。
早期的政府分房让房子被划分的乱七八糟，比较严重的情况下一间十平米的屋子可能要住下祖孙三代人。
那一间房子要集卧室、客厅和学习室为一体，厨房是在外面搭的棚子，厕所是用公共的，晚上就用尿壶。
于浩和他爸爸的家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找不到几个落脚的地方。
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困窘，于是把我带到了床上。
“叔叔……啊，大哥哥你坐这里吧。”
“没事，你叫叔叔也可以。我确实该到了被叫叔叔的年龄了……”
假装插科打诨一下，我坐在了触感有几分黏腻的床铺上。
我偷偷观察了一下于浩，但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大哥哥你过来是做什么呢……难道是爸爸找到了吗……”
“嗯……”
我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的问我这种问题，但我很快的找到了状态开始一本正经的开谎。
“虽然暂时还没有找到……但是我们已经投入了很多警力去寻找你爸爸以及其他的人。所以请你放心吧。”
“爸爸是不会回来了吧。”
于浩小声嘟哝了一句，但我觉得这更像是说给我听的。
“浩浩。”我轻轻抓住了他的肩膀摇一摇，“小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满怀希望。”
于浩没有说话。
他显然不相信我说的一切。
资料告诉我这个孩子不过才9岁，正是最讨人厌烦的年纪。
我在公交车上不止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孩子假装机灵的鹦鹉学舌，说着学校里传的打油诗，不停地叫妈妈爸爸，还有学着家长口吐脏话。
我是讨厌他们的。
我突然想起自己在9岁之前经常摔跟头，但是那之后即便想要找回那种感觉也很难了。
后来我知道了是因为小孩子的各个器官都正在发育，所以机体不协调是自然的。
于是我想：
「机体发育尚未完全的他们和我是同一个物种吗？」
就像蝌蚪和青蛙，就像孑孓和蚊子。
大学时期的科普读本说，一部分的人类婴儿会对靠近的人脸微笑，但是实验发现，如果找到一张纸在上面贴上眼睛装作是脸，他们一样会微笑。
我们认为他们很脆弱，但他们的脆弱就像是杜鹃的幼鸟一样。
正如杜鹃的幼鸟会在占窝后推开其他的鸟蛋以此获得生存的权利一样，人类的孩子也拥有那与生俱来的保护机制。
我无法发出感叹。
我们自认为是白纸一张的孩子实际上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编好了欺骗的密码。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们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声哭泣都像是在大声的嘶吼。
呆在婴儿车中的他们比起冷漠的行走在这世上的成人更加可怕，他们发出的声音比帕瓦罗蒂还更要有穿透力。
那是更加接近本源的，我所难以触碰的生命火花。
于是我开始恐惧。
而这种感情并非是简单的说出“我讨厌小孩子”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因为在更多的时候，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接近本源是一回事，头脑发育不全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有时候蠢起来真的很可爱，让人想要随意的对待他们。
而感受到恐惧的我只是比一般的大人更加的谨慎罢了。
但是在这件事上，这样的谨慎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我的某种直觉告诉我，于浩能明白我在撒谎也能明白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是他却想不通。
他在努力思考，但是却想不通。
与在这冷漠的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不同，他所度过的时间无非只有九年的长度。
他的阅历是致命性的不足。
所以他毫无用处。
尽管我看出他与一般的孩子不同，我也发现了他确实即将要成为我的「同类」。
他就像是一个还未破壳的雏鸟，他在未来或许会成为比我更加强大的存在。
但在现如今，作为卵的他对我来讲仍旧毫无用处。
他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
小说、动漫或者影视剧为了吸引人的眼球总是会放出几个天才少年。
他们运筹帷幄，将愚蠢的大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的智商奇高，但却需要一个漂亮小姐姐处理生活琐事。
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存在天才，我也不觉得我能和这些与我的生理特征有本质差异的人相互理解。
但少年天才在某些方面仍旧比不过油嘴滑舌的大叔。
比起天分，他们丧失掉的东西是更加珍贵的可能性。
当大人们发觉了他们不同寻常的闪光点时，当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时，包括他们自己的所有人会不停的透支消磨他们的生命和上天给的资本……直到他们死去，或是变成普通人。
所以老人们总是告诫年轻人，世界是公平的。
对，虽然不是那么公平，但它确实是公平的。
“不公平……”于浩喃喃自语道。
“哎什么？”
“我觉得不公平……为什么爸爸死了呢……”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打转，我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凝结的怒气。
“现在只是失踪而已哦？你爸爸还是有希望的所以你要——”
“大骗子！”于浩突然吼出来，“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但是我最清楚了……爸爸化成水了……爸爸叫着妈妈的名字化成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样说着，他眼里的泪水突然迸发了出来。
他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哭嚎、捂住眼睛、气喘吁吁。
我没有去安慰他，相反我只是像个不称职的成年人一样冷冷的看着。
这样的场景对于我来讲并不奇怪，我在期待他下一步的反应。
该说是情理之中吧。
他的情绪完全跟不上他表情的变化。
其结果是他的爆发只有短短的一分钟。
当他缓缓地把手放下来的时候，他流泪的眼窝中盛着两颗不能再平静的眼球。
“为什么呢……哭不出来。”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知道。
答案很简单。
他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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